2023.06.05
追思會逐字稿紀錄(下)
采元:
我爸說的真的沒錯,黃模春叔叔真的是最會講笑話的。
接下來,建築是爸爸,我始終覺得是他的最愛之一啦!他有興趣的方面非常廣,但建築其實一直都是他的最愛。爸爸曾經說過,他不是建築的逃兵,是哨兵,他總帶回來最重要的核心訊息。我也瞭解我爸爸始終覺得他的建築、做人、哲學、文化都是合起來講的、整合的講的,所以他常常會找一些建築界的朋友來家裡聽他上課。我相信很多建築專業者都會想說「嗯?王老師是不是離題了」,他講的這些跟建築有關嗎?爸爸也常常提到他有種孤獨感,但是,每當他跟一位建築界的好朋友通完電話,他都會非常非常滿足,覺得這個人真的是瞭解他,即便彼此個性和理念差異很大,但是他們可以進入真正的溝通。接下來,我們歡迎郭肇立老師。
郭肇立教授
大家好,我是不太會講話的人,尤其是在黃模春後面,這麼精彩的演說之後。因為我是在很短的時間,小元給我這個任務,要我在今天這麼慎重的追思會裡面講一點話,所以我就一直想要怎麼講呢?一直沒辦法,因為我們現在學建築的人,總是要有一個醞釀期,所以我醞釀了很久很久,直到昨天晚上,突然間覺得今天要交差了,我不能不開始,所以我就寫了一頁東西傳給了小元,看看這個可不可以。
我想因為我不太會講話,講話常常出錯,而且會招人家很多的怨恨,用的詞有時候不太乾淨,所以很多人對我的演講事後都會有一點意見,所以我今天為了慎重起見,我用唸的也比較快一點。
鎮華是我的最知心、也是我的最尊敬,他是少數在這個時代有風骨的朋友。我們相識在中原,都是建築人,但方向不同:他喜歡白,我迷信黑;一中一西;一傳統一現代;卻常交流,因為興趣相同,都是台灣建築文化的關懷人。
建築是鎮華的最關愛,然而台灣的建築問題很多,他認為「專業的問題不在專業上,而在專業的基礎,做事背後總有做人的問題,而人的問題是一個思想文化問題,亦是生命主體的問題。一個人要先“認肯”主與體,然後再做學問、做專業都可以,此即我們文化的——主體性原則。」(2000:51)。
1990年他率然離開中原大學建築教職,成立惪簡書院,開始授課詩經、易經、論語等,講述生命的學問,從事文化教養工作,以加強建築專業的基礎。他對書院的期待有三:一是延續傳統書院教育,二是承起中國文化命脈,三是深入瞭解中國建築,邁向其主體性設計。
他說:「真正的空間是“讓”出來的,那是一個主體的空間、生命的空間、文化的空間,不論態度的真誠、內容的真實,你要拿真去感動人,以任何其他方式,不真就碰不到文化的主體的空間。」(ibid, p.52)
他的以德行定位,以身作証,追求這個本心覺知,天性活體。他說「主體是自明的自然,再簡不過」,惪簡書院以此為名。
從西方文化觀點,主體性(subjectivity)並非是一種先驗的、本質的存在,而是一種自我客觀化的活動(self-objectifying activity)。因此它是一種社會實踐,需要與時間、空間的對話。這個主體意識的實踐過程不是內化收斂,而是外化擴張的過程。
對Habermas哈伯馬斯而言,主體性的建構是藉由語言交往溝通,而不是建立在任何本體論基礎上。主體性的形成關鍵在其構成過程中的語言媒介,他所擁有持續不斷的「個體化力量」(形塑他者)。
鎮華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常找我這個“異端”討論他的主體發現。每隔一二個月,兩人精神好時就講電話,論中西文化,每次一二小時;有時我體力不如他,只好放下話筒偷偷打開喇叭,才能勉強撐到談話結束。
西方存在主義認為人是一個有(being),也是一個無(non-being)。海德格說:「死亡為生命存在的現象之一」,它揭示了一個人存有的面紗,這是存在的原始真相。死亡就是「無」的最終以及最基本的形式,也是存在開顯的神殿:死亡呈現了人一生的真正存有。
鎮華走了,然而我們無需感傷,反而應該替他高興,因為他找到了主體性。他選擇了一種完美純真的存有模式,這是智慧的選擇,也是完美的道德人格呈現。
采元
爸爸是毓老師的學生,每年大年初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跟毓老師拜年。毓老師過世之後,毓門的學生幫老師延續成立了奉元書院,其中蔡明勳伯伯是我爸爸非常非常欣賞的好朋友。爸爸2019年生病後,因為我強迫送他去醫院,即便他當時已經重病的狀態,但他還是跟我針鋒相對的吵架......很感謝蔡伯伯,那段時間在精神上給我非常非常大的支持。
現在邀請蔡明勳伯伯來跟大家講幾句話。
蔡明勳老師
請教各位在座有跟王老師講電話一兩個小時以上的有多少人?很好,請放下。
每一次呢,不管是講電話,還是當面在講話的當下,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被甘露澆灌那種感受。
剛才在「中道今來」影片裡面聽到一句話說「我覺得他是真的」那一句話我嘗試進一步說法。
因為在過去的互動當中,讓我體驗到他是真的!
為什麼這麼說呢?在現在的社會裡,大多數的人都活在包裝裡。沒有一個身份,就不曉得怎麼過,不曉得自身的「主體性」才是一個人真正的依靠。
這是我跟我的師兄—因為以往我幾次叫他學長,他說叫學長不真誠,應該要叫師兄,從此我就改口就稱他為師兄了。
我跟師兄互動,常常是吃完晚飯以後,聽到電話鈴響就知道要深談了,趕快抓一張椅子過來,然後一談最長大概談到4個小時。
在那麼多的這種承受甘露的過程中,我想今天就簡單的跟大家在這裡分享兩件事情:
首先分享「鑒真」。大家知道鑒真這兩個字,就是把佛教真正帶到日本去的一位鑒真和尚,這裡要談的鑒真,不是這個。鑒真是要來形容我的師兄這是我的體驗。只要跟他接觸,就會呈現一種現象,會從他的互動、跟他的互動當中,看到我內在的真。
也就是說,去體驗到原來我們內在,真的有那一份真,並不是說朝外看到一個人那麼真,而是往內見到那份真。
一個人多真?得先是自己有多真,我們才能看到人有多真。
這種現象是一跟他接觸,一談話。或者有時候你坐下來喝茶,一談四、五個鐘頭,時時都能接收的的感觸。
每每處在那當下,我們就體驗到,原來那種頻率的交換,就會讓我們見證到我們自己內在的那份真。
而那一份真到底是什麼?那份真可能很難用言語去形容,或許那就是生命裡面的一種絕對領域。是脫離了相對領域的那一份真。
所以在這裡只是想說,太難得遇到自己在求真的這位......應該是說呃,這位師兄他隨時在傳遞一種真的頻率。任何人跟他接觸了,會觸動我們內在的真,讓我們想做一個更真的人。這是第一個部分我想要分享的。
接下來呢,因為從真裡面,我們的談話往往會觸及本體,有一次談到了所謂的悟道這件事,我們談了很久,最後他留下一句話,說「我對開悟沒有任何興趣」可是剛才我們談了幾個鐘頭,他卻說我對悟道沒有興趣!
一直到下一次談話之前,我一直在琢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後來才瞭解「悟道」對很多人來講是一個符號。
我的師兄呢,不願意去遵循那個符號。也就是說他已經到了「了生死」的這種狀態。
「了生死」不是一般宗教講的了生死,這個「了」就是「知了」。
他知道怎麼生怎麼死的內涵,也就是說他直接體驗在生死裡面。
也就是說他沒有傳統記憶中對生死的那種觀念。而且他也沒有對未來的那一種眺望。
換句話說,每次在接觸的過程當中,他就是活在那一秒鐘,在那一個當下,這樣的境界當然已在生死之外。
以上是讓我很深觸動的兩點。
采元
爸爸有很多學生,每次一有新的心得的時候,他就開始打電話,這幾位前面致詞的都是接過電話的,其中有一位學生,也是我爸爸一直非常非常欣賞的學生,每一次有新的心得,他是必選人選之一。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蠻同情這個學生的,因為爸爸每次一講電話就是好幾個小時。
今天很高興可以邀請到他,雖然他也是很客氣,覺得有更好的人選,但是我覺得爸爸生前就一直覺得這個學生非常瞭解他,讓我們歡迎丁亮。順道一提,大家看到的書法字就是丁亮老師寫的,他的書法爸爸也非常欣賞。
丁亮老師
各位前輩、師長、各位朋友、同學,大家好,我是老師的學生丁亮,從老師走了以後,我並不覺得很悲傷,我就想到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主體裡面發生的,都好像恍如隔日」,不像我當兵,退伍三天,就覺得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其實他的意思是「當下就在」。他也說過「世間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麼說來,現在就是相逢之後的久別。
老師的學生非常的多,因為他有一種特殊的熱情,很多學生十分優秀,很多學生跟他來往很親近,還有一些學生來往長久,我都不是,但我很方便,老師叫我的時候我都會去,可能因為這樣,小元也找我。我也只能從一些細微的事上說說感受。
老師的個性就是非常的熱忱,熱忱裡面有一種認真,這個認真可以認真到天真,尤其出社會以後聽他講話更有感,會覺得他有一種天真。那正是他說的天人兩層吧!在那個天真裡面,他還會去擔待。
這些事情很細小,我對他在中原建築系教書的時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蹲在評圖椅上講課——講課講到高興了,蹲在評圖椅上,講到最後設計課開始講天龍八部,比手畫腳,那時覺得這個老師真好玩!。建築系畢業後,老師找我寫一篇文章,記得是吳光庭老師剛創辦雅砌雜誌向老師約了稿。寫完稿好累啊,我跟老師說:「老師以後不要找我,我這樣寫好累!」老師聽完後愣了一下。很久以後,當我有了社會經驗才知道,那次老師是把機會讓給我,要不然誰會找一個大學建築系剛畢業沒多久的人寫文章?而且他挺得住,因為我在那篇文章裡面,對漢寶德,李祖原還有黃永洪三位先生比手畫腳了一下,老師也沒說什麼,文章就登出去了,那時我年輕,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想這些事情以後會怎麼樣。
老師這種認真到天真的樣子,到後來還是沒變。他會照顧學生,但都不說。朋友來訪書院,他對我說:「欸,丁亮,明天有一些談話,你過來一起說說。」我想他應該是要找人頭湊數去聊天,反正沒事我就去了。過了很久,北京辛莊師範找我去講課,講了一、兩年後負責人跟我說:「我們之前就碰過啊!我們在老師的書院裡面見過,那時候你不太講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時不是我在陪老師,比較像是老師在陪我。他讓我去談話,其實是把我介紹給別人,當下我完全不知道老師有這層用意,他也不說。
老師的熱情特殊之處是會罵人——當他用他的熱情擁抱你,而你卻拒絕他時。為什麼呢?我後來搞清楚了:對他來說,他抱著的是你的天心,不是人心。人心肉做的,那塊有時候會很傷,他會為了你好而加以很嚴厲的指責。
我喜歡寫字,有一次他說「丁亮,你寫『三易堂』這三個字」,我說好,就寫過去了。過幾天他說:「你來書院,我講給你聽」「這個用筆啊,這筆下去還可以,寫到中間的時候,這邊心念動了,開始作怪。」 我想想......誒,對。「寫到這邊,心跑到那個造型上去了,那個神沒有了。」我說:對呵,「再過來呢,又開始有一點自動技法,下一筆這邊被那個水墨拖著跑了,所以你的自主心、主體沒有了。」我說對對對。他講完以後就把字掛在書院裡,我每次去看到自己寫的字,都很慚愧地想到哪個部分寫不好。他用這種方式鼓勵學生,然後從來不說。我相信受他嚴厲指責的同學應該不少,有時心裡會覺得受傷,但是那是出於他的熱情,很奇特的熱情,這熱情會讓他分出來天心還是什麼的。
後來他創辦了書院,當時我離開臺北跑到山裡的小學教書,不太清楚老師那陣子的狀況。他還是繼續找我去書院聊天,有一次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直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那次在場的不止我還有其他人,當天大家談話的內容我全忘了。只記得講著講著來了一通電話,老師接聽後問,「你是誰」,過一會兒停下聽對方說話,接著他說「你不可以騙人」,我們就知道那是騙集團又打來電話來了。
老師不但沒掛電話,還繼續聽對方講,也會回應:「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通常一般人發現是詐騙電話就算了,心想著該如何擺脫對方,有時甚至不敢得罪電話那端的人,萬一惹怒對方說不定還會受到惡意報復,家裡接到一堆不是自己訂的披薩。然而老師非但沒有這樣做,還耐心勸說「你不可以這麼做,趕快停止。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有業力嗎?」那通電話講很久,有幾十分鐘吧,老師還說「你知道你臨終前這一切都會再回顧一遍嗎?趕快停止!」好不容易電話終於講完,老師又回來繼續跟我們說話。
為什麼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我即使對我太太跟小孩都不會這樣,我們已經如此世故到甚至有點冷漠,一接到詐騙電話就會馬上用一種名分觀念去認定對方:「你是騙子!」被一種很自然的社會意識形態所蒙蔽,而忘了電話那端也是個人,應該把他當個人看,要跟他說點人話。原來老師不只對學生一視同人,他所有人都是如此。
如果「中道今來」始終沒來,其實是我們這樣把它封起來了,封閉了,所以看不到。
最後,老師要走了。我斟酌了好久好久,掙扎了很久很久。老師講完「道不遠人,德在人心」時,說「誒,講完這個一隻眼可以閉起來了」,當時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想說:另外一隻眼是什麼?
另外一隻眼就是「中道今來」,隔了好多年我才知道。
那時老師身體已經不好了,我與他一同前往北京的辛莊師範,現場大概有五、六百人,老師身體已經不舒服了,還抱病講了禮拜一、禮拜二的大課。他準備了好多好多,他之前已經生過好幾次病了,我心裡想:「老師真是不要命了。」到了禮拜三老師就開始撐了,講到禮拜四,禮拜五,早上九點到十二點的課,他實在撐不下去了,講到十點鐘的時候就跟大家抱歉說他實在不行了,然後回到旅館。我在那邊大概待了兩個禮拜,再跟他一起回台北,因為他沒有辦法一個人回來,師母也扛不動他。
他不吃東西、不就醫,我後來偷偷私下問說:「老師,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只笑一笑,可他不是很絕對的,這是老師很奇特的一點,就是不是用概念式的語言二分的、或者是壯士赴義的那種,都不是,而是很平常的,就是你給他好吃的東西,他想吃他也一樣吃。你拿什麼藥給他,你說服他的話他也吃,那個感覺就是,他不刻意求生,但也不刻意求死。如果你非常的熱情,努力費了很大精神要他去醫院看病,他會勉強自己去幾次以回報你。當他覺得他的努力跟你的付出差不多對等了,他可以回報你了,就不去了。再勉強他去,他就跟你拼命。
然後我們搭飛機回來,可他還是吃的很少,同時不願意就醫,小元很勇敢地把他送進醫院,我去醫院看他,他第一句話就是「怎麼辦?被好多人綁著扛進來,沒辦法」,很哀怨很不甘願,吵著要出來。後來老師中風了,中風的前一天是去我家裡,我女兒要出門了,老師就很生活化地隨手寫了「信天,允中行止,念念春歸!」小卡片送給她,沒想到隔天就中風了。
中風期間,小梅如果有事要出去,我會到書院去,老師那時候不吃東西,連站著都非常危險,用一種極端危險的平衡,常常摔倒,師母一個人可能不好照顧。但我一去就發現,還真不曉得是誰在陪誰。為著要復健,老師不太能說話了,可他的心始終非常清楚——除非遇到打針吃藥,他會糊塗。有些其它行為看起來像是糊塗,我懷疑那是老師故意為之。
老師不太能說話了,但他還是講,用他僅剩的詞彙。失語症部分歸因於掌控語音的前額葉,但是掌控意義的在我們大腦中間海馬迴附近,他那部分區塊應該是清楚的,只是講話、寫字有點問題。所以有的時候比手畫腳,我畫梅蘭竹菊去給他看,他一一指點,講的都對。
從北京辛莊師範回來一直到後來這一整年,就是從二零一九年暑假到二零二零年暑假,他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常常會將手放在嘴上。有時候跟你講講話了,突然間就比出這安靜的手勢。想到《莊子.大宗師》裡面「子來喘喘然將死」,子來病重將死,太太小孩圍著他哭泣悲傷,朋友子犁來了,對著他的妻小說「叱!避!無怛化」就是,不要去干擾那個大化。老師常常會在跟人講話的同時,在聽那個東西,在感受那個東西,常常。很特別。
最後這一年,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為了要了結一下他跟家人的關係?其實他罵了我兩次,一次是在北京辛莊師範的時候,他不吃東西,師母一直勸,他非常生氣,我夾在中間,兩個禮拜,只輕輕說了句「老師您吃點吧。」北京返臺後,有次講到什麼,他想起來了就說 :「那天你居然還叫我吃東西!」
第二次就是在二零一九年七月十號、11號左右?小梅費盡力氣要幫他量血壓、打胰島素,向我求救。我掙扎地跟小梅說「要不然這樣,我跟老師說話,妳就趁他轉移注意力的時候,老師對人很客氣,他那個時候可能不好意思發作。」果然小梅順利達陣,但我從老師房間走出來之後,他可能想想不對,就走出來非常生氣地指著我跟小梅說「你們不可以這樣子」,當時師母也在,沒想到我們也一樣變成了詐騙集團。嗯,他很生氣,我當時就跟他道歉了。
那自然而然要走的心,很像他後面談「不數落的詩人」,裡面講陶淵明有一首形影神三詩,其中一句很有名的就是「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他罵完我之後,我跟他說對不起,然後跟他說:「老師那您真的都不再量血壓,不再打針了嗎?」他就咕咕咕說了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話,但他說的最後一句我聽懂了——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不然怎麼當老師。」我說:「老師,您保重」就離開了。然後在LINE上跟小梅說:「除了老師自己找我,要不然我不會再去了。」不是我陪他,是他在陪我,每一次,陪到他精疲力竭了,他才願意離開,一個禮拜後,老師就走了。
能夠擔當生的人,大概才能夠擔當死。這是孔子講的「不知生,焉知死?」的另外一種轉化吧。生死一體。而在心頭,好像也不感覺他走了。
采元
謝謝丁亮!
爸爸的交友很廣,在中國的民居協會也有好幾個跟他很相知的建築好朋友,其中,朱光亞老師是東南大學的建築系老師,他對爸爸可以說是呵護備至,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感謝朱光亞老師對爸爸的珍惜和照顧。
爸爸走的那一晚,隔天我說什麼也要親自打電話給朱光亞老師,一定要親口謝謝他這麼多年來這麼這麼地珍惜爸爸,因為他真的懂爸爸的好在哪裡。今天因為疫情的關係,朱光亞老師沒有辦法前來,所以他請了高苑科技大學建築系的林世超老師,幫他跟大家轉達他的弔詞。
林世超老師
大家好,我是林世超,我任教在高雄的高苑科技大學建築系,我今天代替我的博士班導師朱光亞老師來跟王老師送別。我想王鎮華老師跟朱光亞老師,兩位都是傳統文化的擁護者,兩個人一見如故。朱老師主要是在建築本體部份的修復,王老師除了在本體之外,在精神的思想部分,彼此間有很多互動、交流,兩人感情非常要好,也都在多所大陸的大學講學。王老師過世時,疫情的關係,朱老師沒法來臺送別,有囑咐我說一定要代為到場跟他致意,可是沒給我任何聯絡電話,我旁敲側擊,聽說追思會9月舉辦,我就開始注意相關資訊,誰知道今天一早趕報告,打開電腦才知道今天就是追思會舉辦的時間!可以想見王老師跟朱老師的結緣實在很深,王老師在雄中畢業的勢力還是留下來的,所以我們在高雄會聽到追思會的消息,今天就急急忙忙從高雄北上來這邊,宣讀朱老師在得知王老師過世後的不勝痛心跟傷感。
以下是朱老師的一封信:
林怡玎老師並鎮華先生全體家人:昨日先從夏鑄九先生微信,接著是從小元電話得知鎮華先生離世的噩耗,無比痛心與傷感。鎮華先生不僅僅是我的良師益友,也是眾多國人的知音。回首近二十年來的學術跟思想的交流,不聲唏噓。
我記得那時候在南京東南大學的時候是2002年,那個時候王老師也好幾次到東南大學去做講座,也是每次講座人都是爆滿的,然後辛莊的晤面就是他們最近一次的講學,竟成永別。但鎮華先生的諸多思想和學術成果依然在教化著後學者,華夏大地因鎮華先生的存在和影響,將認識到我們保持著希望。希望林老師和全家節哀,相信鎮華先生獻身的事業將後繼有人,繼續前行。
昨晚回首和鎮華先生一起的歷歷往事,得悼詩一首,悼鎮華先生:
此生有幸得識君,仙風道骨儒家身,「空間母語」開前路,「生活智慧」清澈心,
遼東解惑多笑語,辛莊興學盼傳承,痛哉華夏哲星殞,幸遺中道解乾坤。
因為現實的狀況無法赴台弔唁,僅送上輓聯一副:「夫子清風長流天下,先生大愛永駐人間」,橫額:「鎮華千骨」,此聯是朱老師向王鎮華先生作別,南京東南大學朱光亞,謝謝大家。
采元
朱老師這篇文章,我們有收在紀念文集裡,大家可以慢慢看。時間有點超過了,我們現場本來就是有預留觀眾致詞的時間,因為現在已經快四點了,我們開放兩到三位好嗎?
馬毅志伯伯,他是西格瑪,我爸爸的好朋友,我們歡迎他。
(馬伯伯的部分由於現場收音很模糊,無法整理,非常抱歉。)
采元
還有誰有想要講幾句話嗎?
黃大炯
純亦不已,乘願再來—— 痛悼毓門良朋,王鎮華老師
疇昔徬徨時,曾聞大地一聲雷:聽說有一位建築系的青年教授,竟能一柱擎天,辭卸教職,在家開了書院,承擔起民族教養的責任。在這個溪潮洶湧,江河日下的大時代,是何等的氣象!何等的珍貴!何等的寂寞!
當時,還不認識鎮華兄,更不知道,這位鳳毛麟角的人物,竟然是毓門的師兄弟, 一時只能做個心儀者,從他在紫藤廬的言談,得知他的人文素養戛戛獨造,並且很羨慕他不平凡的際遇-能與紀剛、余承堯這一類的高人結緣。
毓師辭世後,和鎮華兄稍有接觸,心中更肯定他高潔的人品和他無私的奉獻。更高興這位同門師兄弟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這位名師,其實是一位稀有的人師。我曾在雞年托人送他一幅春聯:「人釣寒江雪,雞鳴天岸白」賀歲,以示欽佩和鼓勵。
我愛朋友,大學時代曾經與一兩位非凡的好友,在校園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徹夜長談,不知東方之既白,作一個愉快的聆聽者。垂老遇見鎮華,我自忖此人值得深談,更值得共事。但自己不能再像從前,只聽不說,打算在聚晤之前,先清理頭緒,再好好談談毓門的未來。在準備中,遽聞鎮華仙逝,悵然若失,人天兩隔,痛惜何極!
鎮華在奉元易經授課,曾無私奉獻一整年。有些聽課的同學覺得王老師所講的道理一時難懂,但總是立刻又被他那純潔出塵的風姿和至真至誠的精神所感動。
簡單的說,鎮華兄的一生就是玩真的,不玩假的。其實鎮華兄的學問,並不難懂,他所表達的語言,都是他用「心」去「悟」出來的「境界語」。或許另加上一些從一顆藝術心靈自然流露的直覺感受。這一部分,可能就要等待知音者的會心一笑了。
儒門的聖學,從春秋到宋明,從宋明到民國,都來自人之所以為人的一顆真誠的「心」。當這顆心純然清澈,歸於怛惻真誠,自然就能湧出良知良能,呈現人與禽獸差異幾希的一點靈性之光,照見生命的真相。藉著這一點靈光,啟發了內在的「覺知」,就能不思而得,不慮而知,不證自明。而直接用直觀領悟到人類生命的大軌跡、大智慧、大證悟。儒門由此覺知,去用心學習,去反省,去累積,不欺人,不自欺,從「定靜安慮得」,到「修齊治平」,從「一家之言」到「通古今之變,通天人之際」,到「與天地共化育」。這就是一個傳統士君子永無止息的生命旅程。
毓老師有鑒於太多人沒有摸到毓門學問的門路,生前再三告誡弟子:「學如不及,不誠無物。」儒門的真學問,必須用工夫換來。如果不能下工夫,不謙虛,不反省,不修持,不實踐,寫再多論文,而不能用大我的視野,去超越小我私心自用的小聰明,那麼,他長年辛苦所得的知識,只是混口飯吃而已。他的思辨、著述,還只是一偶之見,沒有通徹生命大道,那都是假學位,不是毓門的真學問。
關鍵就在能不能超越小我,變化氣質和胸襟,讓自己超拔而起,活在一個昇華的境界裡,一時聽不明白王老師在說什麼的,那可能只是真與不真,覺與不覺,修與不修的隔閡。在氣質變化、境界提升之後,隨便幾句閒話,都變得耐人尋味,那就是鎮華。
盼望王老師的學生們不要散去,盼望他們能繼續光大王老師的成就,完成王老師的夙願。也期待奉元同門的兄弟姐妹彼此更加珍惜。我們要多多學習鎮華兄至真至純,捨我其誰、無私奉獻的好風範。對毓門,對奉元學會珍惜再珍惜,護持再護持。
相信鎮華會乘願再來,為了民族的前途,為了民族的教養,和我們一起奮鬥下去!
毓門後學一仝椎心敬悼 黃大炯沐手敬筆
采元
謝謝,那我們時間有限,最後還有人想要說幾句嗎?如果大家都很客氣的話,那我們就繼續進行。 接下來我很簡單的代表媽媽說一點話。爸爸從去年生病之後,媽媽其實也跟著病了,她現在行動非常不方便,坐超過半小時,就必須要躺著休息,所以今天也無法到場參加,就由我跟姐姐代表媽媽,還有已故的爸爸,謝謝大家今天的參與。
爸爸一直非常喜歡李雙澤的歌,他知道我現在有參加一個樂團,只是沒有看過我的表演。不曉得為什麼他中風之後,他只記得我會唱歌,每一次我回家,他就叫我唱李雙澤的歌給他聽,逮到機會家裡有客人,他也會希望我唱李雙澤的歌給大家聽。所以今天我跟我姐姐希望能夠把我爸爸生前分享的兩首歌跟大家分享。
那我們邀請我姐姐王學梅,還有我們樂團的團長王俊隆先生,他幫我們做吉他的伴奏。第一首歌是我唱「老鼓手」,第二首歌是我姐姐選的「我們都是歌手」,大家可以看手上的歌詞小卡。我們希望這場追思會結束後,不是感到老師離世的悲傷,而是感受每個人內在的火光。當下振奮,都可以自自然然活的開開心心。姐姐覺得「我們都是歌手」這首歌有這樣的精神,我們希望延續爸爸的精神,每個當下努力活出,跟大家分享這兩首歌。
首先是「老鼓手」,今天的音控是我們樂團的海哥,我們的貝斯手,這次真的很感謝有這麼多人幫忙,謝謝大家。
(采元唱老鼓手)
接下來這首「我們都是歌手」,前面幾段會由我姐姐獨唱,最後一段循環兩次,大家可以拿著歌單跟我跟我姐一起合唱,這首歌結束,我們追思會也來到尾聲,希望大家都可以帶著我們一體的心情走出這個追思會,謝謝大家。
學梅
在唱之前我講幾句話。對於剛剛乾爹(黃模春)提到我父親被收進那一班,我聽到爸爸親口的版本,爸爸沒要求被弄進去,他沒考上差0.5分,到家,他媽說:「坐回書桌去念書」,沒有罵他,他就乖乖的坐回書桌上念書。那議員同時號召,他兒子沒辦法進高雄中學,他兒子差一分,所以差一分以內的被收進了一個班。所以升高中的爸爸沒做什麼,只是運氣很好,議員的兒子要進去,剛好收差一分內的學生一班,爸是差0.5分,就這樣。因為爸爸一生清清白白,所以這點要交代清楚。
然後乾爹您故事沒說完,王鎮華的秘密您忘記說了?
黃模春:「就是在他講的很激昂的時候,趁他喝口水的那個時候,講一個讓他招架不住的笑話,然後整個就會輕鬆下來,大家就會鬆一口氣。」
學梅
下面這首歌有即興的成分在內。我平常是玩即興的,所以每次唱不完全一樣,待會不知道會唱到哪裡去…。
我很少上臺,平常是老師,只要對學生唱就好了。今天來了這麼多老師,我的情況有可能會上下,但是這是我的一種嘗試。媽媽說:「妳就不能直接唱李雙澤的歌嗎?」我說:「那個版本由采元代表。」
(學梅唱:我們大家都是歌手,最後一段加入采元合唱——結果我們投入唱歌完全忘記邀大家一起唱......)
采元
今天的追思會在很激昂歌聲中順利結束,會後外面有茶敘的時間,大家可以喝喝茶、吃點點心,都是由臺北書院很認真為大家準備的。紀剛的女婿李天行新陳代謝科醫師他親自做了十個起司蛋糕,也切成小塊跟大家分享。我們在外頭的廊道空間有準備展覽,還有影片,大家可以邊吃著茶點,邊看著展覽。提醒一點,我在邀請卡上有提到,爸爸生前講的多,他常常感歎他一個人總很孤獨,但我始終覺得真有實踐的人,是不會來找他講的,有實踐的人就知道,那些東西做到太難了,永遠都不夠。今天我邀請真有實踐的人,不管是一句話或哪一場演講,或是他的某一本書,只要你曾經感動過,你真真實實在生活中、工作中實踐,有所心得,希望大家寫一張生活卡片來回饋給我們。我父親過世,很多人問我們可以做什麼?除了未來跟志工團長期整理發行父親的相關重要研究文稿、影音、珍貴照片外,我想這個事情就是對我爸爸最好的回饋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