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08.22
體會配天的禮樂 ── 台北市立國樂團南管小集演出序
研究中國藝術,一碰到禮樂,就好像到了大門卻進不去,想迴避又老是回首驀見。禮樂探究起來,深不見底,因緣碰到時,它又明朗在目;簡樸大氣,令人怦然心動。
於今,我明白原因,也瞭解其性。原來,中道文化的禮樂生活,是以「在中道上怎麼活」為起點。而中道不可名之、不可理說,只可體會、實踐,只可回應、配天。禮樂,即在中道上之生活方式。
人用生命去創造、去建立許多事物,並不等於瞭解生命本身。如果前者叫文明,後者稱文化;則文明重在「創新」,是不可逆的,文化重在「配天」,是有道有常的,亦即有生命過程之常態常軌的。禮樂是偏重後者,現代人偏重前者,所以瞭解起來,格格不入。之所以人類有這兩種追求、表現,根源於人的「自主心」。配天有常道,創新無歸途。
禮記樂記篇有段話:「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大樂與天地和同,大禮與天地同節。」一句就掌握了禮樂的核心── 中與天地萬物的整體節奏。中,即人的本心,稱心神、佛性、天良等都可以。現代人與神、佛、天感覺距離較遠,古人知道那是內心很平常的一種珍貴狀態,所以一切宗教、藝術、休閒……各方面、各專業都不能離開心神,都得以「感心」為起點。甚至,現代人所謂的各層面,在古人也是一體不分的;儀典中的「禮樂」,與藝術表演、與休閒娛樂等,本質上都一樣:日常即見道。當然,這一體不分的根基在於:本心所呼應、默契的「生命萬物的有機一體」。本心,是我們內在的主,而生命萬物是有機的整體,主(造化者)與體(造化萬物)兩者天然的密不可分;所以,主體性是禮樂、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特性。禮樂的起點就是心神的感動,目的就是融入到天地的生命之流中;難怪莊子的美學,開口即「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讓人嘆為觀止的、好的禮樂,不失主體之大,更不失主體之常。主與體,不外乎本心與天性,都是本有、自在的── 主體就是大氣的常道!不是嗎?!原來我們現代人,人類自覺自主心、並重視創新之後,模糊偏失的正是生命的本身──主體。
愛樂的孔子曾說:「立於禮,成於樂。」禮樂的不同,樂是由裡面流露出來,禮是由外面規範進去,起點終點都是中的狀態;心由私心調到中觀,身由習氣調到「中脈呼應著萬物」,然後,起心動念、作意為行,都適當中節,這時,天地之美自然呈現。另外,樂涉及較少現實,故理想性、共同性高,禮關乎各種場合之現實,故時位之差異性高,但總歸「樂由中出,禮可制中」,中(中庸、中觀、中道、中和)是不能偏離乖違的,所謂「允執其中」。所以,禮樂異在由內由外,同在歸中。
中庸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要做到主體之中和,當然只有知識、技能不夠,還需「由藝入道」,即讓知能面對主體,即以「感心」、「躬行」為準;知能的執著、認定有時反是接近主體的障礙。有人說身體有得即有道,那不一定,身體最貼緊生命主體,但氣功瑜珈小通的人、身懷絕技的人,還是可能做壞事,所以知能還需看心行,這就觸及主體的修養了。自己心行,能否以本心覺知為始,以實踐體證為驗,這需要修養。老子說:「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則無不為」,莊子所謂「集虛」,即修掉私心,進入主體生命場域。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偏重「養」,所謂集義養氣,這才是「隨事磨練,由藝入道」的工夫。藝能所學不同,修養主體無二。
掌握禮樂之大本在主體,談論、欣賞就有個基準或有個格譜了,它總是扣緊心神、整體、實踐、配天等幾個特性。反之,慣用理性、感性的現代人,總是分門析理,重在觀念、構想、技巧、創新等。兩者不同,但不要相互排斥,因為事實是兩層一定都必然存在,只要分清天然之道與人為之路,兩者可以並行不悖,但不容混淆、不容替代。人開出的路,不能替代天原有的道。路可創新,道必依循本心天性(常道),兩者可相得益彰,卻常被絕裂相傷。
清楚了文化與文明,澄清了道與路,這百年來,傳統人士與西化人士的「雞同鴨講」、甚至「以鴨論雞」,都可休矣!兩岸都簡稱中國,大家比來比去,只比經濟成長、民主進程不夠。中國主要是一個文化體,以禮樂的中道觀之,比比做事的良心、比比「禮讓 樂和」,才有文化的意義,才是君子之爭。禮與樂能使人「誠於中,形於外」,這才是泱泱大度的中之國。
禮樂只想讓天人和好,讓中道長存,讓人們過一種天人的生活、有靈性的生活。幾千年來,禮樂被政治利用得僵化顛倒,真可嚇死老百姓、嚇跑年輕人。相信兩岸還有守中之人,對老天爺忠心耿耿:
想延續禮樂的大和,復甦心靈共鳴;
想刷新禮樂的真姿,興發一代精神。
故 樂以舒懷寫此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