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簡書院

2023.09.05

我在,便記得

幸好,此生能夠聽到王鎮華先生的課。

2019 年的清明前後遇到先生,才知道所謂中國傳統的文化人,是怎樣一種風骨、格局和生命狀態。那麽大的一間教室,許多天南海北的來者,竟然都安靜極了,專注極了,也動情極了。不知道為什麽,聽他的課,胸腔里總是蘊著一股子溫暖的感動。鳳娥老師道破天機:得見君子。

什麽是君子?作為毓老弟子的王鎮華先生,活脫脫給我們呈現了出來。

先生上課先是背對著大家,一筆一筆在黑板的兩端寫下一副對聯:「乾坤的孩子不忘本,惪道的大人有性情。」寫下來一筆不亂,筆筆都乾淨、用力而清俊,如同在入定的感覺。

接著,先生回身就那麽安然地看著大家,就像穿過了許多歲月的時光在靜靜看著我們,那種寧靜而又深厚的注視時刻非常奇妙,好像有很多話堵在各自的喉頭,又好像什麽都不必說了。似乎只要先生站在那裡,就好像什麽都已經說了,是那麽飽滿而輕盈。至今思及,如置目前。

然後,先生開口給我們講「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中道今來」,講「往者屈也, 來者信也」,講「格來正應」,講「如何活在中道上」……先生的聲音很輕、很慢,但很清晰,每一句都好像印在心里,錘在魂魄上,直指眼前的中道,讓人感覺是該回中孚這個文化的家了。

先生的身體不好,常年承受糖尿病的折磨,略顯清瘦,一身布衫,清清爽爽。即使講課累了,姿勢也不懈怠,也要用胳膊端端正正支撐在講台上。

記得課程即將結束的那個下午,先生讓同學們分享各自的學習感受,很多同學講到動情處都忘了時間。明雨老師怕先生過於勞累,幾次囑咐停下來,先生都堅持不能剝奪了後面同學發言的機會,直到還剩下最後幾名同學的時候,先生起身致歉:「對不起,我現在已經看不到大家了,抱歉不能聽完了!」

大家全體起立,恭送先生的這次離場。據說,回了台灣就病倒了,這就辛苦了師母一直照顧。但是到了 7 月份研習營的時候,請他,還來,不辭辛苦。

在 7 月 29 日開班的「第三屆中國文化課程研習營」中,王鎮華老師上午現場為近 400 名學員講授《禮樂的人文化成》,原定要講三個上午的內容,沒想到第二天上午講授完畢,先生身體就出現了嚴重不適,大概半個月後返回了台灣。

在為期半個月的研習營中間,很多同學都特別關心先生的身體狀況,每天都在打聽先生的身體狀況,知道安好便真的是晴天了。

一次,白馬班的同學在郭海軍家小聚,大家酒後談天、唱歌、飲茶、吃瓜。突然,劍鋒開始談起了鎮華先生,一個中年的大男人竟然眼角晶瑩閃爍,說得很輕、很慢,幾次哽咽止語。十幾個人就那麽默默地靜了下來,聽著彼此的心跳,望著夜晚的星光,沈默於彼此的默契與共鳴中。

沒想到,這真的就是與先生的最後一面。2020 年 7 月底在宜黃開班的第四屆研習營,先生再也沒有來。

據說,是先生選擇了停藥和治療,也得到了家屬的尊重。心願已了,生死勘破, 選擇了安然離開,瀟灑、俐落、無罣礙。

先生的離世,對於我們來說雖然遺憾,但卻也能理解。畢竟身體一直不好,常年忍受病苦折磨,這次離場也是一種解脫,乘願再來亦無不可。

令人猝然不及的是師母林怡玎的過世。師母是三月二日早晨走的,我得到消息已經是三日後了,最先是侯琴在微信里說:「前幾天就想聯繫你了,今天日記的文字不一樣了,因為師母,還是哭個不停。」我這才知道,用一生守護先生的師母竟然也走了。

可是,總是那麽安靜坐在角落裡的師母,或是聽講,或是做手里的針線活,或是抬頭對大家笑笑,那麽安然、樸素而溫和。身體一直沒有什麽疾患,怎麽都想不到,她會在先生走後,這麽早就跟著離世了。

那一刻,心里好像有一個洞,有悲傷,卻哭不出來。更多的是不解和震驚。

微信群裡,松仁兒寫出了《春夜喜雨》,還用啞嗓清唱了出來,說是「獻給敬愛的鎮華老師夫婦,還有我的家人」,很受感動,茲錄於下:  

 

那是雲的腳步 風的腳步
你如約到來
久違的聲音 是你的表情
陌生的光景

那短暫的刺痛 永恒的痛
甦醒的知覺
變成低矮的雲 不眠之夜
耿耿繁星

轉過下一座山 下一個彎
也許要選擇
就在大河左岸 有一盞燈火
光明而溫熱
就在這里獨行 不用揮手
不用淚沾巾
暗夜激流勇進 流雲渡口
朝陽會證明

那是雲的腳步 風的腳步
雷聲的安靜
久違的聲音 是你的表情
夜晚的心情

我想聽到什麽 留下什麽
終究是無語
那是晶瑩的花 清晨的風
淚水和雨水

轉過下一座山 下一個彎
也許要選擇
就在大河左岸 有一盞燈火
光明而溫熱
就在這里獨行 不用揮手
不用淚沾巾
暗夜激流勇進 流雲渡口
朝陽會證明

穿過這風雨聲 注定綻放
朝陽作證明

我想聽到什麽 留下什麽
終究是無語
那是晶瑩的花 清晨的風
淚水和雨水

 

於是我留言:去年,王鎮華先生走了。如今,默默陪伴和守候他的師母也走了。深情,不壽,但好美。還記得,鎮華先生講中道之學,師母就坐在後面,靜靜地看著他。先生說著說著,突然停了下來,窗外的陽關透過樹枝飄落在教室的空地上,像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如今,在這紀念的歌聲里,那些時光的雪花,化掉了。

但願如愛因斯坦所說,時間是一個人類的假象,在這個無始無終的時間圓環上, 我們能夠再次相遇。


況且,除了聽課,我與王鎮華先生和師母還另有一番交集。

2019 年的 3 月間,受明雨老師和王磊老師之托,我、曉賢和曉曼為辛庄師範的共生學員創辦了《共生》雜志。

等到王鎮華先生於清明前後來授課,這個半月刊我們已經編發了三期。王磊兄興奮地把三期彩打出來,送給王鎮華先生指導。

沒想到先生極為重視,與我、曉賢和王磊兄專門開了個會。清華大學的曉傑老師得到消息,也一臉興奮的來蹭聽,會後還熱情邀約先生去清華講座。可惜的是當時沒有錄音,很多叮囑都忘失掉了。  

我記得先生講起了他們當年想辦的那份《草原》雜志,還有就是說:「你們不要輕視自己辦的這一份雜誌,對於社會人心可能未來作用會蠻大」,具體的話記不清了,大概是這個意思。

先生隔著一張桌子跟我們講話的時候,師母就坐在先生右側教師的角落里做針線活,補補衣物,偶爾抬頭扶著眼鏡看看先生和大家。記得,她一頭白髮,穿一身白布衣,安詳極了。

他們讓人羨慕,就像劉磊歌詞里寫的:「我的愛人就在身旁,默默無語,共度時光」。

他一生貧樸耿直,她相攜為伴;他在課堂傳承中道,她在旁靜靜聽講;他參謁孔陵一路淚奔,她共與心跳;他久臥病榻,她粥藥伺候……如今,他揮手離世,她亦深情不棄。

之後,淑萍老師找到我,說是鎮華先生臨走前,將他關於辦刊的一些想法轉交過來,希望能有幫助。現在想來,實在是慚愧,但是刊物的後繼者應該能夠把這份刊物辦得更好。

可喜的是,如今在三年制同學們的努力下,大家共同參與,寫最真的自己、盡興的學習、喜悅的成長和有感的生活,期期內容飽滿感人,發人深省。

《共生》已經辦了 43 期了,先生的精神也一直與我們同在。

得見君子之後,我與我們一起,笨拙而生動地迎接著先生所講授的「中道今來」,這是我們所選擇的不告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