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他就時時活在你的心中,從來不曾遠去。
第一次見到鎮華先生是在2014年春天辛庄師範開學的第一課上。當時辛庄師範的教室還是村委會的一間辦公室改造而成的。茶已沏好,桌上還擺了一株植物,好像是蘭花吧,記不太清了。大家坐在排列整齊的椅子上,竊竊私語,等待著台灣德簡書院山長王鎮華老師的到來。沒過多久,一個高瘦清秀的先生走了進來,沒有說話,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副對聯:乾坤的孩子不忘本,惪道的大人真性情。下面頓時鴉雀無聲。
鎮華先生的字不大,寫時也輕輕的,似乎不帶什麽勁道,可寫好之後,每一個字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看著親切,直入我心。後來我想到一個詞——乾淨。是了,這些字正像先生的為人。
我還記得先生寫完對聯之後轉過身來深深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後輕聲的說:「上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師,連這樣的人也不曾見過。一瞬間,讓你的心變得平靜,安住在當下。先生坐下,開口講的第一句話,至今我都記得心里的那種感覺。先生說:「你不說話,沒有人拿你當傻瓜。」又輕又慢,卻立時像平地里打了一個炸雷,我不知道別人,從那一刻起,我老實了。
不說句句珠璣。老師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唯恐聽了會記不得,我從那一刻起,變身為一個勤奮的學生,想記下老師講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少則得,多則惑。」我仿佛聽到老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到頭來,心里頭最清楚的還只是那一句「你不說話,沒有人拿你當傻瓜。」
「保留。」
先生常說這兩個字。僅管先生一句話讓我的心老實下來,打定主意要做個勤勉的學生,可積習難改呀,幾十分鐘以後那顆不安分的心又躍躍欲試了。「為什麽要比?」先生問。是呀,為什麽要比呀?從小到大,比來比去,比身高,比相貌,比成績,比進了哪所學校,比房子,比車子,比孩子……我這腦子一下子開足了馬力,駛出了好幾里地。「那位同學」,老師看著我說,「如果我手里有相機,會把你的表情照下來給你看。」我就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有多痛苦了,回到宿舍,居然拿了面小鏡子照來照去。只是,看不見當時的那副尊容了。
「有感覺了嗎?」
相信只要是上過鎮華老師課的同學,一定對這句話印象深刻。老師常常講著講著,就突然停下來問我們「有感覺了嗎?」那表情仿佛一位耐心施治的醫生在親切地探問他那麻木已久的病人。不知旁人,我是這種感覺。還有些時候,先生一句不問,就兀自停下來,半句話含在嘴里,只定定地看著你,一行清淚就慢慢地流下,兩旁的同學也多落下淚來。
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怎麽竟像是從來沒有上過學,沒有聽過先生講課的小娃娃一般無二呀?許多時刻,那些沈封在腦海里,早已僵化的東西一下子活泛起來。有感覺了,有感覺了!我像一個常年半身不遂的人突然又感覺到了痛一樣,這種痛會讓人喜極而泣。
此後的四年里,只要是有機會,我就會跑去聽鎮華老師的課。在我心里,鎮華老師不僅是一位老師,更是一位父親。
鎮華老師有了第二個女兒的時候,辭去了大學教授之職,回家創辦德簡書院。只為了對著搖籃中的女兒說的一句話。「小元,爸爸答應你一個清新可喜的社會。」每每想到這句話,想到老師對著小女兒說這話時的神情,我的心都會一顫。這是什麽樣的一種許諾?又是怎樣的一種深情?
我又想起2014年春天,鎮華老師應邀第一次到辛庄講學。到第五天上,老師已經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堅持著給我們上課,他說,這是老天爺在提醒他,已經講得太多了,不能再講了。明知不應再講,可還是忍不住,還想再多說幾句。
後來一次,我記不清是哪一年了。老師講到《易經》中的「中孚」卦。他講這一個「孚」字,上面的「爫」是老母雞的爪子,下面的「子」就是雞蛋。老母雞孵小雞二十一天,要不時地用爪子撥動雞子,保證雞子受熱均勻。二十一天,堅持不懈。先生說,他就是這樣一只老母雞,不遠萬里,跑到大陸來孵雞子來了。不為別的,為了文化的傳續。
最後一次見先生,是在2018年北京順義的咸恒文化園。我去參加第二屆中國文化課程研習營,先生受邀來講學。第一周上午的大會主題演講是先生做的,一個人給四百多人上課就尤如給一個人上課一樣。輕輕地講,心里始終帶著喜悅。再艱澀難懂的道理,在先生點撥下,都變得清新喜人。先生讓主辦方給我們印發了厚厚的一疊資料,全是他這麽多年研究和實踐的心血。
先生演講最後一天的下午,快五點了,還在大廳里給熱愛他的學生簽名,在他的書上。先生的書已經被學生們當作寶貝收獲了去,案頭上就只剩下一本雜誌,是德簡書院自辦的「惪簡文集」①——《百年中國的反省——源頭既清,波瀾自濶》,出版於1992年11月。我拿了一本,排隊,只為鄭重地與先生有一刻面對面。師母一直護在老師左右,見了我,禁不住寒暄幾句。工作人員提醒我,「你是最後一位了,老師也該去休息了。」是,愛一個人,就要好好守護好他。那一年,老師精神鑊爍,看上去比往年身體還要好些。我理解,是老師的心願在一點點達成吧。
快六點了吧,我和幾位朋友坐在咸恒園荷花池邊聊著天等待著晚上的活動。一抬眼,看見鎮華老師從教學樓裡走出來,他也同時看見了我。我想都沒想,站起來徑直迎著老師走過去。那是今生最後一次和老師面對面的說話。老師問我,「還在辛庄的那所小學當老師嗎?」我說,「沒有,我回天津了。」平淡的對話,寥寥幾句。我知道,老師一直記得我,也像我一樣把彼此放在心上。老師還說了一句話,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他說,「不要怕。」
……
我慶幸,這一生,有緣給先生做了一回學生。
先生是大海,我就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謹以此文悼念我最敬愛的先生——台灣德簡書院王鎮華老師。
韓俊英
202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