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08.25
世間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老師走了以後,我並不覺得很悲傷,就想到他說的一句話:「主體裡面發生的,都好像恍如隔日。」不像我,當完兵退伍三天,就覺得那是十年前的事。其實他的意思是「當下就在」。他也說過:「世間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麼說來,現在就是相逢之後的久別。
老師的學生非常多,因為他有一種特殊的熱情,很多學生十分優秀,很多學生跟他來往親近,還有一些學生來往長久,我都不是。但我很方便,老師叫我的時候我都會去。可能因為這樣,小元也找我。我也只能從一些細微事上說說感受。
老師的個性就是非常熱忱,熱忱裡面有一種認真,這個認真可以認真到天真,尤其出社會以後聽他講話更有感,會覺得他就有一種天真。那正是他說的天人兩層吧!在那個天真裡面,他還去擔待。
這些事情很細小,我對他在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書時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蹲在評圖椅上講課――講課講到高興了,蹲在評圖椅上,講到最後設計課裡開始講天龍八部,比手畫腳。那時覺得這個老師真好玩!建築系畢業後,老師找我寫一篇文章,記得是吳光庭老師剛創辦《雅砌雜誌》向老師約了稿。寫完稿好累呀,我跟老師說:「老師以後不要找我,我這樣寫好累。」老師聽完後愣了一下。很久以後,當我有了社會經驗才知道,那次老師是把機會讓給我,要不然誰會找一個大學建築系剛畢業沒多久的人寫文章?而且他挺得住,因為我在那篇文章裡面,對漢寶德、李祖原還有黃永洪三位先生比手畫腳了一下,老師沒說什麼,文章就登出去了。那時我還年輕,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想這些事情以後會怎麼樣。
老師這種認真到天真的樣子,到後來還是沒變。他會照顧學生,但都不說。朋友來訪書院,他對我說:「欸,丁亮,明天有一些談話,你過來一起說說。」我想他應該是要找人頭湊數去聊天,反正沒事我就去了。過了很久,北京辛庄師範找我去講課,講了一、兩年後負責人跟我說:「我們之前就碰過面啊!我們在老師的書院裡面見過,那時候你不太講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時不是我在陪老師,比較像是老師在陪我,他讓我去談話,其實是把我介紹給別人。當下我完全不知道老師有這層用意,他也不說。
老師的熱情特殊之處是會罵人──當他用他的熱情擁抱你,而你卻拒絕他時。為什麼呢?我後來搞清楚了:對他來說,他抱著的是你的天心,不是人心。人心是肉做的,那塊有時候會很傷,他會為了你好而加以很嚴厲的指責。
我喜歡寫字,有一次他說:「丁亮,你寫『三易堂』這三個字」,我說好,就寫過去了。過幾天他說:「你來書院,我講給你聽。」「這個用筆啊,這筆下去還可以,寫到中間的時候,這邊心念動了,開始作怪。」我想想……誒,對。「寫到這邊,心跑到那個造型上去了,那個神沒有了。」我說:對呵!「再過來呢,又開始有一點自動技法,下一筆這邊被那個水墨拖著跑了,所以你的自主心、主體沒有了。」我說對對對。老師講完以後就把字掛在書院裡,我每次去書院看到自己寫的字,都很慚愧地想到哪個部份寫不好。他用這種方式鼓勵學生,但從來不說。我相信受到他嚴厲指責的同學應該不少,有時心裡會覺得受傷,但那是出於他的熱情,很奇特的熱情,這熱情會讓他分出來天心還是什麼的。
後來他創辦了書院。當時我離開臺北跑到山裡的小學教書,不太清楚老師那陣子的狀況。他還是繼續找我去書院聊天,有一次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直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那次在場的不止我還有其他人,當天大家談話的內容我全忘了,只記得講著講著來了一通電話,老師接聽後問:「你是誰?」過一會兒停下來聽對方說話,接著他說:「你不可以騙人」,我們就知道那是詐騙集團又打電話來了。
老師不但沒掛電話,還繼續聽對方講,也會回應:「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通常一般人發現是詐騙電話就算了,心想著該如何擺脫對方,有時甚至不敢得罪電話那端的人,萬一惹怒對方說不定還會受到惡意報復,家裡接到一大堆不是自己訂的披薩。然而老師非但沒有這樣做,還耐心勸說:「你不可以這麼做,趕快停止。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有業力嗎?」那通電話講了很久,有十幾分鐘吧,老師還說:「你知道你臨終前這一切都會再回顧一遍嗎?趕快停止!」好不容易電話終於講完,老師又回來繼續跟我們說話。
為什麼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我即使對太太跟小孩都不會這樣,我們已經如此世故到甚至有點冷漠,一接到詐騙電話馬上用名分觀念去認定對方:「你是騙子!」被一種很自然的社會意識形態所蒙蔽,而忘了電話那端也是個人,應該把他當個人看,要跟他說點人話。原來老師不只對學生一視同仁,他對所有人都是如此。
如果「中道今來」始終沒來,其實是我們這樣把它封起來了。封閉了,所以看不到。
最後,老師要走了。我斟酌了好久好久,掙扎了很久很久。老師講完「道不遠人,德在人心」時,說:「誒,講完這個一隻眼可以閉起來了。」當時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想說:另外一隻眼是什麼?
另外一隻眼就是「中道今來」,隔了好多年我才知道。
那時老師身體已經不好了,我與他一同前往北京的辛庄師範,現場大概有五、六百人,老師身體已經不舒服了,還抱病講了禮拜一、禮拜二的大課。他準備了好多好多。他之前已經生過好幾次病了,我心裡想:「老師真是不要命了。」到了禮拜三老師就開始撐了,講到禮拜四,禮拜五,早上9點到12點的課,他實在撐不下去了,講到10點鐘的時候就跟大家抱歉說他實在不行了,然後回到旅館。我在那邊大概待了兩個禮拜,再跟他一起回臺北,因為他沒有辦法一個人回來,師母也扛不動他。
他不吃東西、不就醫。我後來偷偷私下問說:「老師,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只笑一笑,可他不是很絕對的。這是老師很奇特的一點,就是不是用概念式的語言二分的、或者是壯士赴義的那種,都不是,而是很平常的,就是你給他好吃的東西,他想吃他也一樣吃。你拿什麼藥給他,你說服他的話他也吃,那個感覺就是,他不刻意求生,但也不刻意求死。如果你非常熱情,努力費了很大精神要他去醫院看病,他會勉強自己去幾次以回報你。當他覺得他的努力跟你的付出差不多對等了,他可以回報你了,就不去了。再勉強他去,他就跟你拼命。
我們搭飛機回來了,可他還是吃的很少,同時不願意就醫。小元很勇敢地把他送進醫院,我去醫院看他,他第一句話就是:「怎麼辦?被好多人綁著扛進來,沒辦法。」很哀怨很不甘願,吵著要出來。後來老師中風了,中風前一天是去我家裡,我女兒要出門了,老師很生活化地隨手寫了「信天,允中行止,念念春歸!」小卡片送給她,沒想到隔天就中風了。
中風期間,小梅如果有事要出去,我會到書院去,老師那時候不吃東西,連站著都非常危險,用一種極端危險的平衡,常常摔倒,師母一個人可能不好照顧。但我一去就發現,還真不曉得是誰在陪誰。為著要復健,老師不太能說話了,可他的心始終非常清楚──除非遇到打針吃藥,他會糊塗。有些其它行為看起來像是糊塗,我懷疑那是老師故意為之。
老師不太能說話了,但他還是講,用他僅剩的詞彙。失語症部分歸因於掌控語音的前額,但掌控意義的是大腦中間海馬迴附近,他那部分區塊應該是清楚的,只是講話、寫字有點問題,所以有時比手畫腳來表達。我畫梅蘭竹菊給看,他一一指點,講的都對。
從北京辛庄師範回來一直到後來這一整年,就是從2019年暑假到2020年暑假,他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常常會將手放在嘴上。有時候跟你講講話了,突然間就比出這安靜的手勢。想到《莊子˙大宗師》裡面「子來喘喘然將死」,子來病重將死,太太小孩圍著他哭泣悲傷,朋友子犁來了,對著他的妻小說「叱!避!無怛化!」就是,不要去干擾那個大化。老師常常會在跟人講話的同時,在聽那個東西,在感受那個東西,常常。很特別。
最後這一年,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為了要了結一下跟家人的關係?其實他罵了我兩次,一次是在北京辛庄師範的時候,他不吃東西,師母一直勸,他非常生氣,我夾在中間兩個禮拜,只輕輕說了句「老師您吃點吧」。從北京返臺後,有次講到什麼,他想起來了就說:「那天你居然還叫我吃東西!」
第二次就是在2019年7月10日、11日左右,小梅費盡力氣要幫他量血壓、打胰島素,向我求救。我掙扎地跟小梅說:「要不然這樣,我跟老師說話,妳就趁他轉移注意力的時候。老師對人很客氣,他那個時候可能不好意思發作。」果然小梅順利達陣,但我從老師房間走出來之後,他可能想想不對,就也走出來非常生氣地指著我跟小梅說「你們不可以這樣子!」當時師母也在,沒想到我們也一樣變成了詐騙集團。嗯,他很生氣,我當時就跟他道歉了。
那自然而然要走的心,很像他後面談「不數落的詩人」,裡面講陶淵明有一首形影神三詩,其中一句很有名的就是「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他罵完我之後,我跟他說對不起,然後跟他說:「老師那您真的都不再量血壓,不再打針了嗎?」他就咕咕咕說了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話,但他說的最後一句我聽懂了──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要不然怎麼當老師」。我說:「老師,您保重」就離開了,然後在LINE上跟小梅說:「除非老師自己找我,要不然我不會再去了。」不是我陪他,是他在陪我,每一次,陪到他精疲力竭了,他才願意離開。一個禮拜後,老師就走了。
能夠擔當生的人,大概才能夠擔當死。這是孔子講的「不知生,焉知死」的另外一種轉化吧。生死一體。而在心頭,好像也不感覺他走了。
在書院,抄了王鎮華老師病中的句子:
輕忽隆重
每天只做自己 一兩件事
高興的去做
慢慢累積
不用去感動別人的感動
這是最好的
輕忽隆重
先在書院用硬筆慎重的寫了幾遍,回家再用小楷寫了幾遍。好句子,邊寫心中邊浮現了遠古神話愚公移山的堅毅意象,又想起了老子「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與荀子「積土而為山,積水而為海」的累積,還加上孔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與陶淵明「即事多所欣」的喜悅,平實簡易,至大至公,若孟子「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待所為之事充實累積,則可興風雨生蛟龍化鯤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保定四海吧?此或亦乾卦「潛龍勿用」而「飛龍在天」所發,坤卦「履霜堅冰至」而「黃裳元吉」所涵。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教即學也,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少少幾字,寫著寫著就生出這番玄想,於此記下,置筆望向窗外白雲,唯不知是否合乎老師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