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簡書院

2023.08.31

過海最後的儒哲,悼亦師亦友的王鎮華老師,我們的王大哥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這些天許多不同的朋友們,都不約而同用同樣的語詞去形容王大哥,這位亦師亦友的王老師,他一輩子堅持自己的生活和原則,接上了宋朝以後讀書人在書院民間講學的傳統,師承了毓老奉元書院在台灣私人講授儒學的傳承。在我心中他是過海一代中,最後的儒家。(王大哥是毓老早年受教的大師兄之一,而我則是毓老晚年的後學學生)對老朋友們而言,他則是溫暖又有情有義的王大哥。

一個人一生有一位好老師就算幸運,但我有緣受教幾位敬重的師長,影響我甚深,王大哥是其中之一。

這篇悼念文章從大哥走的那一天開始寫,剛開始是心理難過寫不下去,一寫就掉下來涙⋯王大哥怎麼就這樣走了⋯⋯過了頭七,沒有寫完,過了一個月,也沒有寫完,後來幾乎是心中暗自不願寫完,彷彿是心中默念,只要我不寫完,王大哥在我心目中仍然端正坐在德簡書院吟吟笑著講學說道⋯⋯

有幾天,看到滿天星星就掉眼淚,看到月亮盈盈月圓又掉涙,想到幾年前最後一面,臨走前大哥相贈手書,「隨遇偶得,也許千載之下,旦暮遇之」。啊, 期待千載之後再相遇聆聽教誨了⋯⋯

前幾天,終於從英國回到台灣,又看到了美麗的月圓,心中一震,想到王大哥的生活卡片之一,「月亮出來時,我總容易想起一個感觸,人,這一生,也許是為朋友來的」是和大哥正式道別的時候了!

王大哥一生重看朋友,朋友們也尊重王大哥的重情重義,其實是我們這些晚輩受惠最多最深重,也是學到最多的。大哥在德簡書院的影響,許多人已經寫了很多,(我在1997年天下雜誌也寫過一篇報導附在後文)我有緣分和大哥相處相聚,我就談談和他的一些生活上的相處吧。

認識王大哥該是快35年了吧,那年才剛念大學的我,因為參與學思小集(原稱孔孟學會,但是這幾年孔子學院被中國政府誤用而嚴重污名化,在此不用),因剛從成大工程科學系轉念中文,而成為中文系助教的又銘學長而認識王大哥(他們同是成大西格瑪社),從此和王大哥和怡玎姐長達30多年的亦師亦友的情誼。學思小集的朋友常去聽王大哥演講,也偶爾參與西格瑪的聚會,對那時剛進大學的我們,王大哥的演講彷彿開了一扇真實的通上儒家文化傳承的路,和西格瑪的聚會則打開了對更大世界的窗口。

日前大哥剛走的時候,我翻箱倒櫃找到了30年幾前我20歲的生日那天晚上的筆記本,那天我就是去聽王大哥的演講,那一天大哥還寫了一段祝福的話給我。有趣的是,多年後,又是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在我出國唸書前去看大哥,那天大哥送我一本他的書,空間母語: 中國建築的體驗與人文內涵,大哥手書「因為有夢未醒」相贈!

這是因為有夢未醒,而堅持走自己的路,專注中國文化和中國建築的王大哥。他心心念念,希望我去唸了西方的環境工程之後,不要忘了空間母語的中國傳統。

20年前美國留學,15年前離開臺灣定居英國後,就幾乎和台灣的老師朋友們失去常聯絡的機會,偶爾在網路上看到一些王大哥和德簡書院的近況。但是,只要我回台灣時,若有時間會去看看他和怡玎姐,或是打電話聊聊近況.有幾年的時間,因為專注在綠建築和環境工程相關工作,我參與了一些歐洲環境和生態城市和生態島嶼的工作.有一回,還特別和大哥聊了很久,如何做出現代的中國傳統綠建築,我們細談如何在中國傳統建築的基礎上,建造綠色零碳生態城市和綠建築。很可惜,因為政治上的因素,這個我有機會參與主持的歐洲跟中國的生態城市的合作計劃,最後沒有成形和成功。而我希望有一天能和王大哥一起合作一個中國綠色建築的計劃,也始終沒有機緣⋯

最後一次見到王大哥是四年前,返台探親時去看看王大哥和怡玎姐,我和我英國夫婿Martin Charter 鄭德一起去,那天我還特別找了學思小集的老朋友錠堅學長和紀書學姐一起去聊天。

我幫先生取中文名字鄭德,就是因為大哥常說古德字是直心,而Martin是一個心直的人,和大哥說起他中文命名的來源時,他開心的不得了!雖然他笑說我欺負外國人幫他取姓鄭。

那天,我們天南地北的聊,從環保談到核污染,從西方聊到東方,從生態設計到綠建築,從中國文化談到個人的生命歷程,認真的王大哥仍然一如往常,邊聊邊做筆記,(如圖)臨走前,我們拍照留念,特別喜歡那天王大哥抱著小孫女小艾的照片,祖孫情深,長孫女站在旁,抱著小孫女的王大哥真的有著「明珠在懷」的喜悅,王大哥在我們離開前幾分鐘開心的給鄭德一個熱烈熱情的擁抱,而這一抱一別就是永遠的道別,也許千載之下再相遇了⋯

大哥是性情中人,偶爾藉著臉書,會分享他的關心。

一青:

千山繞遍,低頭修身,

心安息上,自在溫人。

23年前的一段話,有春天生訊,寄友配茶。

問好 一家子!        鎮華 手書

但是,王大哥若是看到你需要調整的地方,他也不會介意點醒執迷中的我和其他人,包括在臉書上不可以寫錯字!他的忠言忠告,不管是對朋友或是對時事,針針見血,直指要害。

最後一次和大哥通話,是去年6月我剛從中國黃山宏村歸來,是他去北京之行之前。因為從年輕時代,就聽王大哥談中國建築,許多他曾經去過的黃山腳下的村落,如宏村,都是在他空間母語中耳熟能詳的地方。這回我第一次和我的80幾歲老爸爸和先生以及弟弟一起上黃山時,也就特別去了這些村落,所以回台灣之後,就忍不住也沒約,就和大哥通電話通了快一個小時,電話中,王大哥還特別說當年他在黃山腳下,可惜了沒上山,那時年輕的他想說古村落會消失,但是,黃山永遠永遠在,他可以找時間再去,但是,他也就一直還沒有上黃山,而今,他走了,黃山還是在等著他⋯⋯

電話中,我也和王大哥談了這趟去黃山宏村行的許多觀察和感想。他的明明朗朗聲音彷佛仍然在我耳邊輕輕訴説,他的有夢末醒的中國空間和中國文化。

年初以來已經有兩位中文系的教授遠行,王大哥的遠行,就像是心上的最後一撃,那是一整個時代的消失,消失了的那個時代對文化的祖國—中國仍有深刻的認識和認同,那個年代的人的過去了⋯⋯

近年,中國在全球政治經濟增長全球影響力,但也玩弄控制。台灣政治上的去中國,反中國專制政權,反中國政府和反中國文化,也愈來愈難以區分,在台灣,文化上的中國人也日漸邊緣化,王大哥這幾年想必更加孤獨了⋯⋯

我這些年在全世界跑來跑去,每當想念台灣的朋友們像王大哥,就彷彿像吃了定心丸,像是大海上的指針,定住不動,彷彿他永遠都會在德簡書院,端坐在那裡講學講課,怎麼這回他已經遠行了⋯⋯
 

最後,想為台灣社會謝謝怡玎姐,學梅和采元一家人,有你們的支持王大哥,才有王大哥的堅持和德簡書院。尤其是怡玎姐,你辛苦了⋯⋯   

朋友們都知道王大哥最喜歡梁思成和林徽因,以前中和的家的書桌上,就看得到一張林徽因的照片,我後來再看到一張王大哥和怡玎姐大學時的合照照片時,就忍不住說,同是建築系同學的怡玎姐好像他心中的林徽因啊⋯

我這回從英國回台灣,來不及趕上王大哥八月的公開告別儀式,但是還來得及趕上德簡書院30周年記念活動。

王大哥早年的時候說中國的傳統鄕里長亭,告別的時候,要一亭一亭的長亭送別,因為一別就是長別,一別就是永遠了. 所以,過往道別時,大哥常常送客不只是送到家門口,還會到樓下,還會走到巷子口,「這就是傳統,這就是禮數」王大哥說.

我千里返家,很高興趕上和王大哥送別最後一程⋯⋯

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終明,明者不盡⋯

王大哥請你安心遠行,德簡書院30年已經為台灣點燃了許多薪火代代相傳⋯⋯
 

後記

我和大哥一家人的那張合照是1997年,我去美國唸書前在德簡書院,為我那時工作的天下雜誌採訪完王大哥,天下雜誌的資深攝影記者林麗芳拍攝的。

點燃生命的火焰

「後半生要不要玩真的?」三十八歲那年,王鎮華這樣質問自己,開始了一生的大轉折——辭去大學教職、自設書院,走出生命的另一條

*  文 鄭一青 天下雜誌192期

1997-05-01

青空朗朗,年輕的建築系學生和他們的老師一起坐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學生問道:「在建築界,你是一匹孤獨的狼,要如何堅持?」

德簡書院負責人王鎮華,那年三十八歲,仍然是中原建築系副教授,堅持原則、順著生命性情,使他在功利社會中顯得獨特。

當下沒有回答學生,但在他心中,稍稍失真、稍稍功利,就足以患上不易治療的慢性病——世故症,而且開始老。

後來王鎮華在筆記簿上寫下:「老不老,是屬於最內心的事,皺紋是無辜的。」

對自己真,對朋友真,對文化的堅持真,王鎮華走自己的路。他回憶那時,身體走下坡、人格覺得不及格,現實利益引誘你,「後半生要不要玩真的?」他問自己。

五年後,四十三歲那年,王鎮華辭去大家擠破頭要得到的大學教職,走入社會,在台北開設德簡書院。以開設中國建築師徒班、原典班授課的方式,希望帶動社會更多人,接通與中國經典的氣息。

「以古人智慧啟發自己的智慧,以長遠大氣充實自己生命,」頎長身影、清(的面容,一襲唐衫,王鎮華不急不徐篤定地說。

朋友們覺得這是石破天驚、生命極大的的轉折,王鎮華卻淡淡覺得,他忠於生命,一切只是水到渠成。「中國讀書人可以擺脫鐵飯碗的顧慮,應該是第一步,而後直接貼近社會第一線的考驗,」王鎮華表示。

王鎮華觀察社會上許多工作者不斷向前衝,但也不斷向社會妥協,放棄個人生命的尊嚴。常常老同學見面,見到「你也就範了,我也就範了」,都被束縛在同一種模式中,大家都在枯萎。

王鎮華認為,要點燃自己生命的火焰,「要拿出良心面對自我,回到生命主體。」他表示,如果內心真正做了調整,不見得需要辭職,但再也不會說:「我在洪流中做不了主」,因循社會的一套方式做事。

王鎮華認為自己回到做為一個生命體,面對工作的態度和做事的方法就會不同。再也不會為了無限提高的效率,把人榨乾、耗盡、掏空,對別人的生命造成壓迫。會照顧自己,也照顧別人做為人的一種尊嚴,但仍然做著生意。「從照顧生命,也會接上未來企業的動向,如果能再照顧生態,就是永續經營的觀念,」他說。

王鎮華選擇走自己的道路,接上了中國文人自宋朝以來,民間興學辦書院的傳統。雖然偶爾見到自家有點塌的房宅,學建築的王鎮華心中一絲愧疚:「這麼大年紀,還不能帶給家人一個牢固的居所。」

但他和他家人卻雍容自得的令人欣羨,他們深知生活的滿足不在於華廈,不在於外在名位的高低,生命的成就是來自更深層的追求。